何麗華一早就吩咐了，晚膳要做得豐盛一些。因此，今晚的菜肴，那是相當的不錯，個頂個的色香味俱全。酒釀八寶鴨子、糟鵝、白菜鑲雞翅肚子香蕈、芽韭炒鹿脯絲……幾乎全是陳芷最喜歡吃的菜。然而，此時他耽於自己的狠話，只得在一旁眼睜睜的看著。將近兩天沒有吃任何東西了，肚子裏餓得翻江倒海一般。看著那些菜肴，聞著那些香氣，他眼睛都快綠了。這真是一種折磨……他冷哼了一聲，強迫自己扭開脖子不看飯桌，可是屋子裏面彌漫的香氣，他卻是無處可躲。

母親一定是故意折磨自己的，他心裏恨恨的想到。

何麗華保持著優雅的模樣，不疾不徐的用完了晚膳。末了還坐在陳芷的屋子裏喝完了一盞清香的明前龍井，這才起身離開。她離開之後，丫鬟們便迅速的收拾完了桌子，一點殘羹都沒有留下。看著光潔幹凈的桌面，陳芷的喉嚨動了動，眼裏露出一絲懊惱，流光一般的閃過。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明顯癟下去了的肚子，皺起了眉頭。

翌日，陳芷依舊閉門不出，臉色卻明顯差了。暮色降臨之時，他看著自己屋子裏又擺滿了一桌的佳肴，眼裏閃現出一絲希冀之色。給我一步臺階下吧，他暗自祈求著。

仿佛絲毫沒有感受到陳芷的心思一般，何麗華獨自坐在桌子旁邊，慢條斯理的享受著一桌子美食。哪怕是那邊陳芷時不時遞過來一個眼神，她也依舊視而不見。終於，陳芷忍不住了，幹咳了一聲之後說道：“母親怎麽一個人用飯，父親呢？”

何麗華咽下口中的食物，頓了頓，方才回答道：“他在前院宴客。”

再次幹咳了一聲，陳芷又道：“姐姐呢，怎的也不陪一陪母親？”

何麗華神色淡淡，說道：“他們小夫妻自在自己院子裏用膳，犯不著去打攪他們。”

默然了一下，陳芷又問道：“哥哥怎麽也不在？”

“你哥哥刻苦用功，這些天除了一頓午飯之外，早飯和晚飯都是在自己書房裏用的，你不是早就知道嗎？”

陳芷無話可說了，只得看著何麗華獨自用完了飯食，飲了一杯茶之後便再次起身離開。與昨天一樣，丫鬟立即進屋來收拾了殘羹，留下一張空空蕩蕩的桌子。陳芷捂著自己發痛的肚腹，心裏禁不住開始後悔起來。只是沒人給他臺階下，他又放不開面子，只得強忍住了極度饑餓的痛苦。那滋味，實在難熬。

回想起從前，他也曾經為了萬姨娘冒犯母親而被禁足的事，絕粒了三日。那個時候並沒有覺得如此難熬，忍一忍也就過去了。如今，卻不知道為什麽，竟然覺得十分痛苦難忍了。……對了，那個時候，可沒有人日日在他面前大吃大喝，還專挑他最喜歡的菜肴吃。這般情況，聖人也難忍下去！

自己如此行事，母親卻依舊沒有服軟，看來，萬姨娘是再難回轉了。罷了罷了，說到底，也不過是個照顧過自己的丫鬟而已，自己對她，真的是已經仁至義盡了，又何必繼續如此糟蹋自己呢？陳芷放下了一段心事，只覺得渾身輕松。一輕松，肚子就更餓了，咕嚕嚕的作響。他站起身來在屋子裏找了一圈，除了茶水，其他的什麽都沒有。他猶記得這屋子從前常擺著一些自己愛吃的點心的，如今，竟然也找不見了。

肯定是母親叫人收起來的，她竟然一點都不顧及自己這個兒子的身體了……這樣想著，陳芷在憤怒之外，又生出一種心酸和心慌的情緒來。母親她，已經不在乎自己這個兒子了麽？這個想法一產生出來，他就情不自禁的，感覺到了一種漫無邊際的恐慌。

原來覺得自己理所當然會一直擁有的東西，竟然也會消失不見。這樣一想，就不由得十分慌張起來。

不行，不可以……

陳芷心慌意亂的，朝著屋子外面走去。雙手剛剛放到門閂上，他又猶豫了。就這樣服軟，豈不是顯得自己的行為十分荒唐可笑？旁人會怎麽看他？一定會在背地裏嘲笑他吧？這樣想著，他強忍下開門出去的沖動，收回了雙手。

還是，再等等吧。也許，母親會給他臺階下的……

抱著這樣的想法，陳芷繼續等了下去。夜晚他躺在床上，抱著一個空空的肚子，怎麽也睡不著。饑餓不斷的侵蝕著他，使得他感到度日如年。他從前也聽說過有些地方在鬧饑荒的時候，竟有人會去吃樹皮啃泥土，甚至易子而食。以前他不理解，現在他終於有些明白了。原來，饑餓竟是如此難以忍耐的一件事。黑暗裏他大睜著雙眼，從沒有如此期待晨曦的來臨……

陳芷等啊等啊，從夜晚等到了黎明，又從黎明等到了暮色降臨。當他再次看到自己屋子裏擺上了一桌香氣襲人的飯菜的時候，他終於忍不住起身走過來，自己坐在了桌子旁邊。這樣一來，自己的意圖，夠明顯了吧？

頂著陳芷充滿期待的目光，何麗華視而不見，自顧自的吃著晚膳。今日除了一些常見的菜肴之外，她特地吩咐廚房上了一個熱乎乎的湯鍋。小銀鍋子裏面，嫩生生的蓮藕燉著香噴噴的排骨，再加上一些菌菇，真是色香味俱全。湯鍋底下燒著銀霜炭，使得那乳白色的湯汁不斷翻滾著，散發出極其誘人的濃香來。何麗華喝了半碗湯之後，再次示意站在一旁伺候的碧羅為她添湯。當碧羅拿起勺子在湯鍋裏攪動，使得香氣愈發濃郁的時候，一直幹坐著的陳芷終於忍不住了，開口說道：“母親……”

何麗華擡眼看向陳芷，似乎一點也不明白他的未盡之語，問道：“何事？”

陳芷抿了抿嘴唇，低下了一直高昂著的頭顱：“兒子，知錯了。”

何麗華淡淡的說道：“你何錯之有？”

陳芷默然了一下，道：“兒子不該忤逆母親，不拿自己的身體當一回事。也不該，太過偏幫著從前的萬姨娘……父親和母親才是兒子最該孝順的人，兒子從前，太過糊塗了……”

聽完了陳芷的話，何麗華沒有立即開口說什麽。她沈默了一會兒，才道：“希望你是真的明白自己錯了。”頓了頓，又道：“用飯吧。碧羅，給二爺添一碗飯來。”

何麗華吃了半碗飯之後，便放下了筷子。她坐在飯桌旁，靜靜的看著對面的陳芷狼吞虎咽。陳家家教良好，像是這樣有些狼狽的樣子，陳芷從前幾乎從沒有露出來過。看起來，是真的餓得狠了。

蘇素的聲音，在何麗華腦海裏響了起來：“怎麽樣？我出的主意，不錯吧？”

何麗華嘴角露出一絲笑意，用口型說道：“多謝姑娘了。”

何麗華沒有在屋子裏等著陳芷用完飯，起身便離開了。陳芷看著她離開的背影，欲言又止，眼裏露出一絲失落來。

何麗華獨自一人漫步走到花園子裏，來到假山背後，開口對蘇素說道：“姑娘的法子，實在不錯，難為你想得出來。”

蘇素道：“人啊，有的時候就是不能太慣著了。否則，你為他付出的一切，他都視為理所當然，就不會珍惜了。要讓他明白，你對他的好並非不會改變，他便會生出危機感來，才會察覺到你的重要性。”

何麗華笑道：“姑娘年紀輕輕的，竟然懂這許多年長者也不懂的道理，實在難得。”

蘇素道：“那是因為我所處的那個時代，外界信息爆炸，見識得多了，也就自然明白了。換了夫人在那個時代，一定比我厲害得多了。”

“蘇素姑娘真是過獎了。”

與蘇素說了一會兒話之後，何麗華微感疲憊，便動身回到了自己院子裏。一進門，她便看到了陳玉珠，正坐在屋子裏，看起來像是在等著她回來。

心裏微感詫異，何麗華道：“你怎麽有空過來了？”陳玉珠回來這麽長的時間，踏足何麗華的院子的次數，簡直屈指可數。因此，何麗華才會帶著一點諷刺的如此問話。

陳玉珠臉上露出一點尷尬的神色，站起身來屈膝施禮，口中說道：“母親回來了，二弟可回轉心意了嗎？”

何麗華點了點頭，在陳玉珠對面坐下，說道：“他沒事了。”說完這句話後，她便不再開口，只是端起擱在一旁洋漆小幾上的官窯粉彩松鶴延年的茶盞來，小口小口的啜飲著。

陳玉珠見到母親冷淡的神色，眼裏露出一絲悔色來。默然了一下，她才開口說道：“昨兒個表兄那裏的新聞，母親可聽說了嗎？”

何麗華放下茶盞，道：“這兩日我忙著芷兒那邊的事，倒沒有關心這些。出什麽事了嗎？”

陳玉珠咬了咬塗著丹朱的下唇，道：“表兄的妻子，昨天，在房裏上吊自縊了。幸虧被她的丫鬟發現，及時救了下來。聽說若是再晚一會兒，人便救不回來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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